生于斯,长于斯,突兀地下笔“故乡的燎疳节”,自觉有些矫情。但九州之辽阔,风俗之繁多,亦是实情。所谓百里一乡俗,十有九不同,更是吊人胃口。微信圈蓦地有人刷屏,曰,聊聊你们那里的“燎干节”。请问,“燎gan”的“gan”是这个“干”吗?
习以为常的一个民俗节,经他这么一问,突觉不寻常了,尤其这个“gan”字,究竟是哪个字呢?
搁浅这个“gan”字不说,先回味故乡的这个节日。我的故乡属北中国塞上朔方,具体说就是六盘大地西海固地区清水河畔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庄。那儿的人把“燎疳节”不叫“燎疳节”,叫“二十三”。童谣云:“二十三,燎臊疳,家家户户火焰山。烧门神,烧春联,烧了舒坦去下田。烧灶神,烧葱皮(葱皮燃烧的味儿可能是燎臊疳的缘由),妹妹躲在门后面。”妹妹为啥躲在门后面,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想这里的“妹妹”专指胆小害羞的女子吧?据故乡的风俗,没有人敢不跳柴火燎臊疳。即使再胆小害羞的女子,躲在门后面不敢跳熊熊燃烧的烈火,奄奄一息的苗火还是必须迈过去的。因为,如果不嫣然地迈过火苗,心里就不踏实,身上也不干净,来年心有阴影小病小灾纷至沓来怎么办?所以,不要说胆小害羞的“妹妹”,就连刚满月的孩子也要严严实实裹在母亲怀里燎一下臊疳的,腿脚不便的蹒跚老人更不用说,有健壮如牛的孙子钢铁般胳膊一夹,腿一撩,脚一抬,一声“燎臊疳了!”奶奶孙子一个轱辘就从火的这一边燎到了火的那一边,笑嘻嘻的似乎一切疾病都甩进了火堆里,烧得七死八不活。一燎百了,干干净净,大病不生,小恙没有。
基于此,我情有独钟于“燎gan”的“gan”非这个“疳”字莫属了。“燎疳!燎疳!”一火燎尽小恙大病矣!但我故乡的人因为常年身体运动劳作,身心都十分康健,故燎疳的更多意思尚不在祛除疾病,而在于对慵懒颓废的深刻憎恶。至于孩子,全然是找个放火的理由蹦着跳着乐。
我离开家乡进城已经十六年了,城里的燎疳淡得无味,无非花一两元钱买一捆黄蒿,待天色墨黑,打火机“嘭”的一声,火光冲天,大人小孩胆怯观看。火势渐小,一个接一个迈过火苗。见火苗尚燃,顺手扔几串鞭炮,噼里啪啦炸开黑灰的寂寞。再往深邃的夜空放几多花炮,稀释稀释星空的落寞,算是“大年”真的过完了。
我小时候的故乡燎疳可有意思多了。其时,地是春天的大地,软绵绵的;风却是冬天的风,冷嗖嗖的。整整一个下午,野外拾地软子,晚上蒸包子吃是必然的劳动。到处拾柴火,准备天黑燎疳也是憧憬满满的辛苦。我至今还能闻到正月二十三野外拾柴火拾地软子时春天的气息。那是生命萌动的气息,那是憧憬美好的气息。多少年了我都无缘再邂逅这样的气息。
天黑了,吃过地软子包子,撕门神,撕灶神,扯春联,剥葱皮,毅然决然和“年”要做一个彻底的了断,从此不再回头看。
大火点燃,撕扯的物什全放进火里。大人自家门前燎一下就行,孩子家家门前都要燎。村里村外,喊声阵阵,喊破了静谧的村庄;庄头庄尾,火光冲天,烧红了黑色的幕天。狗开始叫开始咬,叫着叫着也不叫了,望着大火心花怒放地撒欢子。
燃烧过了的火渣子,大人会慢条斯理地用铁锹一锹一锹地扬上天……孩子们可高兴了,随着铁锹一声一声地喊破天。
“麦子花!”“麦子成了!”
“糜子花!”“糜子成了!”
“谷子花!”“谷子成了!”
“玉米花!”“玉米成了!”
“荞麦花!”“荞麦成了!”
“洋芋花!”“洋芋成了!”
“娃娃花!娃娃成了!”
“哈哈!今年啥都成了!种!种!啥都种!”
今天想起,那不过是种地人美好憧憬而已,但日子有多少不是憧憬的呢?
中华文明历史悠久博大精深自不必说,尤其节日,凡有名分者必有来头,我真不知道“燎疳节”的来头,但我知道“中国年”的确到这一天就算结束了。不信,你正月二十四提着礼品给谁去拜年,凡稍有文化者,都觉得你不懂礼数。说到这儿,我突然想起来故乡人关于“燎疳节”来头的一个传说。很早以前,人腊月吃了腊八粥就糊涂了,什么都吃,什么都喝,什么都享受。正月十五,元宵闹了,花灯赏了,红灯亮了,还恋恋不舍年的吃喝,年的舒服,年的放浪形骸,年的醉生梦死。天帝看不下去了,琢磨人为什么这么贱?给个桃红当大红染!于是责令管人的神正月二十三放一把天火把人间烧了算了。这神看着人可怜,就给人暗语,二十三晚上,家家门前放火,可否蒙混过关?于是,就有了“二十三,燎臊疳。家家门前火焰山!”这中国特色的悲情热闹。
此传说好像没有什么依据,但我依然希望它是真的。(张政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