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植树的话题,想起20世纪80年代初在我老家实施的“2605”项目。
“2605”项目是在联合国粮农组织援助下,在西吉县实施的一个植树造林项目。“2605”这个名字实际上源于植树整地的规格,但具体如何我已经说不清楚了。
多年后,“2605”这个名词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但这个项目在老家生态建设中留下来的经验和教训,是值得永远记取的。
当年,我大约五六岁的样子,所以种树的情形一概记不得。唯独印象深刻的是联合国援助的牛肉罐头和空心挂面,凡是参加村里的义务劳动,都能按劳力领到相应的分量。
我记得母亲领回来的,是一盒牛肉罐头和两把空心挂面。牛肉罐头领回来后,我们是在房后的一棵杏树下分享的。母亲手里拿着一把调羹,一点点均匀地分给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她小心翼翼地把调羹伸进罐头盒里,生怕一不小心会把里面的肉全部挖完,所以每次只在调羹尖上挖一点,然后喂给我们。
一轮完了就再来一轮。而我们像极了嗷嗷待哺的小鸟,张大了嘴等着,终于轮到了自己,迫不及待地抢入口中,但绝不能轻易吞咽下去,要慢慢嚼,等快要咽下去的时候,要像牛那样再反刍回来,一遍又一遍地体会那令人陶醉的味道。
即便这样,一盒罐头也会在不经意间只剩下不多的一点。母亲咽一咽口水,下决心地说:“好了,这些要留给你奶奶。”然后再看看我,忍不住又挖出一调羹尖来,喂到我的嘴里,估计是因为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然后重新下定决心说:“真的再没有了。”
于是,我们怀着万分不舍的心情,离开了那棵杏树。那一次,全家人只有母亲和父亲没有尝到这盒牛肉罐头的味道。而空心挂面,母亲只给祖母做过一次,我坐在祖母的身边,蹭了将近一半,剩下的说要等重要的日子做给祖母吃,便锁到了家里的柜子里。但没过多久,我设法偷出来,生吃了个精光,那味道,同样妙不可言。
这么多年过去了,吃尽了天下美食,可没有一样可以与那次牛肉罐头和空心挂面的味道相提并论,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美味。想起这些往事,更觉得母亲有一种把最普通的日子过得有趣和美好的能力。
我的老家,因为地处高寒干旱的山区,很多植物都没法在这里生长。比如,很多让人稀罕的果树,就在我的老家无法成活,家里又没有充足的钱可以买水果,所以平常很少吃到水果。
但母亲常常为了满足我们兄弟姐妹的馋嘴想尽办法。记忆深刻的是有一年她从邻居家移来了两棵大杏树,从此我们在夏天就有了吃不完的杏子。
母亲又在后院辟出了一块果园,种上梨树和苹果树。梨树好活,没几年就已经硕果累累,但苹果树长得很慢,迟迟不开花结果。母亲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方子,说在枝头挂上重物就能结果。母亲把积攒下的罐头瓶拿出来,洗净,用颜料调配出五颜六色的水,装到里面,再挂到枝头上。
于是,满园的树枝上都挂满了色彩缤纷的罐头瓶,宛如一个载满小精灵的童话世界,美轮美奂。
说起母亲的别出心裁,绝不止于此。她还喜欢在各种家常菜里增添新花样,比如,用萱草的花瓣炝浆水,不但好吃,而且好看。再比如,在装好菜的碟子周围摆上用胡萝卜、白萝卜等雕刻出的小花,蒸馒头的时候,在馒头上点缀上枣子、葡萄干等小干果。这样一来,再普通的饭菜,也变得超凡脱俗、平凡而不平庸。
村里谁家过红白事,母亲都会被请去当主厨,因为母亲做的饭菜不仅好吃,还好看。
母亲的针线手艺也远近闻名,很多人家做衣服都是请母亲去。我们兄弟姐妹的衣服破了洞,母亲绝不简简单单地补上补丁,而是这次补成一朵小花,下次补成一条小狗。母亲曾经用颜色不一的破衣服,剪成七巧板形状的小布块,拼接成一面面格外漂亮喜庆的门帘和窗帘,家里来的客人无不惊叹夸赞。
母亲就是这样一个能把再平常不过的日子过得精致的人,她一定是生活的艺术家。这样的艺术,不是为了给别人欣赏,而是源于自己心灵的需要,从平凡的生活中自然地生发出来。
我恍然明白,自己关于生活美学的观念,关于用文学创作审美生活的主张,最终都根植于母亲的现实人生。母亲才是我真正的美学启蒙者。而从母亲那里,我坚信美只有最终能够指导生活、归于生活,成为生活本身,才有真价值。审美创造不是为了给别人看,而是真诚地将其作为自己生活的一种指导原则,才是美的最高级、最普遍、也最具价值的存在形态和实现形式。(史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