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深沉的夜，听着那些被岁月淡忘的老歌，记起那个夏天的故事来。

那个夏天要开运动会，母亲为我准备了新的白衬衣、蓝裤子、白球鞋和旧皮带，并带我在入耸云端的杨树下照了一张两毛钱的彩色照片，我为了显得庄重故意将嘴抿起来，也将内心的惶恐和好奇藏了起来。

早上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穿着新衣服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杨柳成排，禽鸟相鸣，麦穗迎着日光形成光圈，几里地外传来学校大喇叭的歌唱：毛主席呀毛主席，日夜都在想念你……

六岁的天空晴朗又清澈，大地孕育托举的生命在疯狂生长，时光缓慢似蠕动的尺蠖，孩子的脚步却轻盈如御风而行的飞燕，穿行在固原的地平线上。

快到学校的时候，看着四下无人，将母亲煮的三个鸡蛋拿出来，扔掉蛋黄，吃掉蛋白，心里抱怨：人家明明只能吃两个，为什么硬要塞三个，鸡蛋还没有煮熟，蛋黄不沙，软软的像果冻一样。

到学校的时候，闹哄哄的全是人。家长们带着自己的娃，有步行前来，也有骑自行车带来的。男同学几乎都是统一着装，女同学大都用花头绳扎着两条大辫子，白衬衣、花裙子，白球鞋。我因为长得小，没资格参加运动会，就和其他人围在卖冰棒的自行车前，挤进去塞给师傅一毛钱买个冰棍，羡慕着别人有五毛钱能买雪糕。

小学的校舍是土墙安架房，门前是砖头砌成的花园，花园里满是怒放的七星花和格桑花，蜜蜂忙忙碌碌，彩蝶飞来飞去，同学们绕着花园追逐打闹。

忽然被老师叫过去，原来是高自己一个头的四年级大姐姐要给我们系红领巾了。系好红领巾后，我们相互举手敬礼，第一次感受到荣耀与责任，此后再获的奖都没有成为少先队员那样让人如此单纯的兴奋和深觉责任重大。

那时的杏子成熟前是一个拳头大的酸蛋，咬一口，嚼着嚼着浑身打个激灵，连皮带核和自己换掉的牙齿一起吐出来。母亲安慰忐忑的我，只要把牙齿放在门框下，很快就能长出来。于是，我找到门框下的小坑，吹去里面的土，小心翼翼地把掉落的牙齿放进去，像放下人生的一个巨大愿望，事实证明，母亲果不欺我，牙齿真的再次长出来了。

“六一”过后的一个月，麦子黄了，大人们在地里割麦子，我们跟在后面将麦捆立起来，再将散落在地上的麦穗捡起来以免浪费。终于割完了，心花怒放。这个时候西边乌云密布，顷刻暴雨如注，再顷刻雨霁云开，日光明朗。奔走在泥泞的水渠边，到处是被冰雹击落的麻雀，还有躲在墙缝里的野鸽子。逮住它们，在腿上系根绳子拽着玩。

碾场的时候，要把麦子从地里拉到麦场，麦捆一件一件被扔上拖拉机，快到底的时候，安家落户的老鼠仓皇逃窜，大人们挥舞铁叉横扫，小孩们用脚精准击打。那时候对老鼠有种“硕鼠硕鼠，无食我黍”的恨，想要除之而后快。但要是现在，估计会故意踩偏，既应付了大人们的差事，也可以兼顾自己的恻隐之心。

那个夏天，固原的头营地势平坦，头营的徐河村有机井，清澈的地下水灌溉着这方土地。地下水从井口喷出，我们小心地靠近，喝两口消暑解渴，但这其实是个技术活，一不小心就被喷一脸水。最可怕的是玩伴在你身后一推，一个趔趄就会掉进水渠，被井水喷个落汤鸡。果真成了落汤鸡，那准得捡起地上的土块或者石头向对方扔去。

然而，小伙伴之间从不记仇，刚还打骂，转眼又到一块玩去了。将鸡食槽上的木板卸下来，在上面钻个洞，插上树枝做成桅杆，再从本子上撕下一页纸，粘在上面当船帆。而后放在水渠的上游，看谁的船跑得快。跟着船跑着跑着就困了，于是来到果园的土墙边，爬上碗口粗的榆树，将相邻的四棵树的树枝绑在一起，再铺些细软的枝叶，一个纯天然绿色环保的吊床就成了，然后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耳边是雀鸟轻啼，透过树叶的空隙望向悠远蔚蓝的天空，直到天空渐渐模糊……

哎呀！不知做了个什么梦，从树上掉下来了。这时天快黑了，赶紧要去涝坝迎羊。小时候每个村里都有一个职业牧羊人，黎明时各家将自己的羊赶到涝坝，然后由放羊人去放羊；黄昏的时候，再去涝坝把羊迎回来。村里放羊的是个哑巴，已经过世了，我还能隐约记起他的样子来。有一次，我去迎羊的时候，时间还早，就在附近溜达，突然看见一只灰色的、跟啄木鸟一般大的鸟，飞进了大柳树的树洞里。我慢慢爬上去，手伸进去，一把掏出来：一只母鸟，六个乌绿色的蛋。掏了蛋溜下树来，跑到涝坝，被树木围起来的涝坝黑乎乎的。有个叔叔的家在涝坝跟前，他在黑暗里抽烟，烟头忽明忽暗，我跑过去问：羊还没有下来吗？叔叔说：早回了，你咋现在才来，赶紧回去看去。

一溜烟跑到家，看见羊在圈里，心里松了口气。找了根铁丝绕着大鸟缠了几圈捆住，和其余的鸟蛋放在一起，慢慢溜进家，父亲看见我一脸怒气：叫你迎羊，你迎的羊呢？把别人家的西红柿祸害光了。去去去，要耍你一下耍美，再别回来了。

我尴尬地在门口站了几分钟，见父母不理我，就转身气呼呼地走了。到大门口才发现大鸟早已不知去向，留下六个乌绿的蛋。小心翼翼地将蛋用细土埋起来，默默地走向黑暗，我要离家出走。

但似乎走了没多远就有些害怕了，就在屋后面的麦地里躺了下来。那个夏天，繁星喷涌，清风拂面，我看见一道极亮的光从夜空划过，我相信那不是什么飞机，更不是流星，肯定是宇宙飞船。我就那么躺着，想着对父亲的恨，想着自己离家出走后的日子，想着父母会不会来找我，就算来了我也不会回去，想着想着就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隐约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再就是看见夜空里晃来晃去的光柱，原来真的是父母发动全村的人在找我。

正在犹豫要不要出去的时候，听见有人在耳边喊了一声：找到了，随后自己就被一个大手一把拎起带回了家。

“你看藏得美嘛，一个庄子的人到处都找遍了，河湾里、石桥下都没有，人家在房背后睡着呢。”

“睡下也不知道害怕嘛。”

“找见了就再不打了，娃娃么。”

……

在大人们的一片笑声中，我结束了自己的离家出走之旅。

又是一个夏夜，我听着钢琴曲，吃着冰激凌，想起那个夏天的往事，那个星空璀璨的小时候。(作者：李飞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