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子西北角的两棵杏树,叶子一树比一树碧绿。我光脚爬上北边的一棵,上去滑下来,上去滑下来……几次三番后才扒住一根悬空的横枝。横枝上挂满了青涩杏子,左手拽着枝条,右手摘杏子,结果摘一个掉一个……突然,脚一滑,从树上掉下去了,没有意料中的疼痛,只是像鹰一样在空中滑翔……胳膊一伸,醒了,是梦。
近年来经常做类似的梦,大概是想老院子了。有时会梦见老院子前面那一亩多的菜地,一个人走在菜地里,被西红柿苗缠得挪不开脚步,好不容易摘了一个绿里泛红的西红柿边吃边走,又看到前面的青头萝卜一个挤一个,下脚的空隙都没有。我腾空而起,一头栽进辣椒地。红的辣椒绿的树,密密麻麻铺满地。一会又梦见自己双手拽着一棵向日葵,想要一跃而起,结果摔进了一片芹菜地……
梦醒时分,万籁俱寂,四顾墨黑,哑然失笑。曾经为了一个梦想,走出老院子、走出故乡、走出封闭……而后又走进大学、走进城市、走进开放……总觉得离故乡越远越有出息。时过境迁,数十年过去,竟然转了一个圈,梦里又回到童年,回到故乡,回到老院子。是求田问舍的消极?是言不由衷的乡愁?
老院子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是饱经沧桑的黄土院墙?是旧迹斑驳的木制院门?是坍塌裂缝的蓝瓦屋舍?是荒草没膝的庭前屋后?不,这些都无需留恋。现在的农村,如此历经风雨的老院子因有安全隐患全部都已拆除。看得见的老院子是危房,看不见的老院子是扯不断的记忆。人一生都走不出童年。在时间的长河里,童年经历的空间是最清晰的空间。走得越远,曾经的空间里的画面愈发清晰。
2021年8月初,我还在南方的一个城市转悠。突然,接到老家堂弟的电话,说,乡村环境治理开始了,土墙土房子土院子全部要推倒。我家老院子闲置时间长了,村里免费推。我说,推就推吧!荒弃十几年了。只是青砖青瓦杨木檩子杨木椽收拾了也好。堂弟说,没人要,现在都用红砖红瓦松木檩子松木椽。也是,即使青砖青瓦有艺术性,可是,谁出苦工收拾呢?8月中旬,回到固原后,突然想和儿子回老院子再看看。
我生活的城市距离老院子也不远,开车一个多小时就能到。天气太好啦!蓝天、暖阳,清风拂面。村里的水泥路已经铺到老院子跟前。站在泛着青光的水泥路上,眼前的老院子了无痕迹。只留下推土机碾压过的三亩多地,微风拂过,干燥的黄土扬起尘埃。我想,下一场雨多好!几棵小榆树被推倒又挺起,在微风中抖擞碧绿的叶子,好像在说,记得吗?我们就是东墙根下吹落的榆钱儿钻进土里发芽后长起来的。儿子在老院子的虚土上从北转到南,从东转到西,说,对老院子没有什么印象,如果我想重新修建,他马上可以规划。我说,再规划也规划不出来那个样子。妻问,哪个样子?我说,就那个样子。
不知道西海固那个样子的老院子有多少,可我记忆中那个样子的老院子只有一个。儿子不熟悉,妻子不熟悉。多少年了,我的脚步走出了那个院子,而记忆却没有走出那个院子。我想保留,但是,又心甘情愿被推平了。
十六年前,父母进城和我一起生活,老院子大门就上了锁。那时的老院子,四面黄土筑起来的高墙,厚重中散发着淳朴,斑驳中凝固着沧桑。虽然经历着风吹雨淋日晒,但依然屹立不倒,拒风防盗,威风八面。三间土木结构的上房,冬天暖,夏天凉,坐北朝南,正襟危坐;东面四间偏房,势低一筹,其中两间做书房,两间做灶房。院里有一苹果树,春天繁花似锦,秋天硕果累累。院子前面视野开阔,一亩见方,杏树八棵。三月杏花烂漫,七月杏子露出红脸蛋。每年杏子快熟时,父亲都会回家待几天,摘一些给亲人邻里尝鲜。
过了几年,有一年清明,我回家祭祖,扫墓归来,去老院子看看。但见西面的土墙坍塌,青草弥漫,野兔出没,如履平地;院里院外,荒草没膝,榆树丛生,杨树干枯;屋檐之下,雀巢筑满,朔风吹过,瓦楞呼啸。唯有院子中间一棵小桃树,绿叶点点,红花灼灼,生机勃勃。门前几棵健硕的杏树,缺水少肥,老态龙钟,东风送暖,不见花开。我突然觉得,一座被长期空置的院落的自然老化不是主人凭借精神就能留住昔日容颜的。老院子如同一位老人,时隔几年,头发稀疏,两鬓斑白,牙齿脱落,背弓膝曲。再遗憾,也枉然,衰落是无法抗拒的。
有时和同龄人闲聊,有一个共同感受,只有乡村老院子才有家的感觉,城市的单元楼怎么居住都是驿站的味道。中华文明的底色是静态农耕文明,几千年农耕文明培植生长成熟于四合院。所以,住在城市的乡村人,心灵还栖息在乡村选择性记忆里。于是,乡愁是中国人众口一词的情感正确。即使想方设法进城的人,嘴里也说农村田园风光无限好。
20世纪80年代初,包产到户大幕拉开,农村人心劲大,跑着种地都高兴。母亲也很开心,父亲在水库工作挣钱贴补家用,家里分到手的十几亩水地和十几亩旱地,全靠母亲带领几个孩子一心一意耕种。每年的收成除了保障吃穿,尚有余钱。于是,在父母精心筹划下,老院子里一年建起了大北房,三年翻新了四间东房,大门也换了新的。整个院落焕然一新,欣欣向荣。包产到户,风调雨顺,年年增收。母亲把建西房的椽和檩子都准备好,结果我和弟弟先后考上大学。父亲说,西房就不建了,孩子们都大了,谁知道回来住不住,建好了也是闲着。于是,老院子刚建好就少了蒸蒸日上的理由。四十年过去,除了居住的时候修修补补,大的样子没有改变。去年推的时候依然是四十年前的格局。只是,欲把闲庭沐春风,怎奈秋草侵瓦楞。何日重栽五棵柳?拂去桃源一粒尘。
我对老院子的记忆,与其说是物质的,还不如说是精神的。老院子的建设,其实到1982年就停止了。但精神的成长生生不息,绵延悠长。(朗诵:马 瑞 作者:张政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