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花奶奶今年85岁了,银丝白发和满面皱纹里全是故事。偶有闲暇,我就陪喜花奶奶拉拉家常、扯扯磨。如你所料,忆苦思甜是这一代老人共同的特点。喜花奶奶出生于1937年,经历了不同的朝代和时代,一生跌宕起伏,自然与“苦乐”紧密相随。
“我一辈子都在为水犯难。”有一次拉家常喜花奶奶说到了这个话题。喜花奶奶说这些话时脸上皱纹纵横,我下意识想到当下一句话:“女人之所以长皱纹,都是因为缺水。”当然,这里说的是美容水。“哎呀,现在想一想,不知道这一辈子咋过来的。我15岁结的婚,生了大女儿才三天,一个人坐月子没人管,家里的水缸里没一点水。我口渴得厉害,嗓子里像着了火,就提了一个瓦罐去泉里提水。走到崖畔上,身体还很虚,差点晕倒掉到沟里去了。”喜花奶奶说的水泉我很熟悉。出门下坡,路还算宽阔,是村子里主要的车马道。连续下坡,再向前直行依然是车马道,下到沟底有两个大水泉,是村里人专门为饮家畜挖成的,年代无从考究,喜花奶奶说她15岁嫁过来时就有。如果要挑人吃用的水,就要从出门一里路后的分路口向左转,拐向另一条羊肠小道。小道很窄,最开头的几十米是庄稼地,在庄稼地中间留出一条小道。小道小到什么程度呢?如果你与某人相向而过,必须侧身而行,或者索性,由一人跳进庄稼地让行。这几十米路程虽然窄狭但是平坦。再向前走就是一面断崖,崖高六七十米,路就是在断崖上辟出来的,更窄狭。再遇相向而行的人就无法避让,只有一方“倒车”退让才能通过。村里人在弯弯曲曲盘崖而上的小道上,开辟出两处平台,各1平方米大小,专为挑水人歇气换肩和“会车”而设。歇气换肩是挑水必备环节。因为羊肠小道太陡太窄,又修在断崖上,上行过程中,水桶和人是与崖壁相贴而行的,肩膀被扁担压得痛就得中途歇歇。
“为啥不把路修得宽一些?”我问喜花奶奶,心里为当年村里先人挖路“偷懒”愤愤不平。“那是断崖么,悬悬的,不好挖呀。”喜花奶奶说。“路要在悬崖上挖出来一点也不容易。害怕太陡不好走,大家就挖出一个一个的小窝窝,好踩着走。”对,这个我知道,其实就是台阶的样子,不过不太平整,比脚大一点。
“那就去饮牛泉上挑么,可以把吃水泉围着护起来。”“那边泉里的水不好喝。我年轻时,庄子里有些人想过这个办法,水有点咸,味道不好。后来找来找去还是这个泉水好。路窄也有窄的好处,马呀牛呀的下不去,水干净。”这是实话,村里人经常掏挖维护,泉水长年清冽澄净。
咱们继续回到喜花奶奶产女三天后去提水的事上来。“我走到崖畔上,身体还很虚,差点晕倒掉下沟去。那一罐水,我提了老半天才提回去。娃娃在炕上哭得嗓子都哑了,我一着急把瓦罐摔了,水一口都没喝到。我抱着娃娃一起哭。多难哪!”我跟着叹息。真难!
“后来生活渐渐好了,不为吃饭发愁了。用水还是困难。娃娃们抽空帮我挑水。但挑来的水不耐用,一次挑两桶水,一顿饭就用得差不多了。还要省着用。我把洗菜水留下,等吃完饭水里的泥也就澄得差不多了。我用上面的清水洗碗,把下面的浑水再倒掉。遇到雨雪天就没办法了,泥路滑得不好走,水挑不回来。”
这不是喜花奶奶一个人的困难。这是一个村庄的困难。“上庄里也有泉。有一年大旱,他们的泉里不出水了,就到咱们庄里来挑。一担水来回得一个多小时,挑回去当油着用。”我想到一个问题:“那咱们庄里的泉水是不是就少了?大家都还让上庄里人挑吗?”“那肯定就少了么。让挑呢,都是受苦人,没人说啥话。”
有点累,我伸伸胳膊捋捋脖子,看着沉浸在过去的喜花奶奶,觉得这半天话题说得很沉重,于是就想换换话题,让喜花奶奶高兴。“那现在呢?你还觉得缺水吗?困难吗?”喜花奶奶多么聪明,一下就听出了我的调侃,笑了。“嘿嘿,你看还困难吗?自来水压到院子里十几年了,一抬手就接上了,咋还能缺。灶台上都接的水龙头,方便很。我看着都太浪费了。只要一用水就拧水龙头,水哗哗哗响得我着急,年轻人都不知道省着用么。我在院里的水龙头下面放了一个大盆子,洗手的水、漏出来的水就都接到盆子里,我洗拖把呢。”喜花奶奶的院子是水泥地,台阶上和房子里都铺了地板砖,干干净净明明亮亮的,美着呢。
我继续逗喜花奶奶:“那你还能记起水泉吗?还想喝泉水吗?”喜花奶奶又笑了,笑容舒展得很:“你问对了,泉水养活了我多半辈子,咋能忘呢。我前年还去看了。走不动,我拄了根棍棍去。有几年没走这条路了,不像了。路宽了,一直推到了沟对面你杨伯伯家门口,全是沥青路。我走到半路就让人给劝回来了。人家说泉水十几年没人用,崖上的路塌了,水泉让淤泥堵了长了草,找不见了。”
泉水消失了。过去的那段苦日子变得遥远不真实了。我和喜花奶奶都沉默了。(作者:马志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