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天堂
青年时我从事过一段时间的方志编写。起初是出于工作需要读志书,逐渐就喜欢上了,每夜读到凌晨才肯放手。县方志办收藏的资料不多,但明清宁夏的方志还是全的,我无一例外地都读了。上世纪90年代初参与《固原县志》审读时,要我发个言,我提出其中有几处引文的纰漏。那时编写方志似是耆老们的事。参会人就我一个20来岁的青年,余者皆老成饱学的长者。有一天聚餐,谢东老先生喊我一起坐,说我作了不少订正,是在哪里查得资料,我说是记忆,长者皆狐疑。吴忠礼先生想验证一下,让我说《明实录宁夏资料辑录》中有关某某事件的记载。吴忠礼是明清实录宁夏资料辑录的编选人,这些资料与了解宁夏明清社会是再好不过的,对培养我的方與史识起了大作用。如果你读完了明清宁夏各地的史志,再来读吴忠礼编的实录辑选,确有一种将许多碎片零珠串缀起来作端祥的喜悦之感。我复述记忆,吴忠礼颔首频频,耆老们亦表达赞许。
后来不做方志了,但读志的兴趣不曾失去。读方志不仅不枯燥,还会带来些快乐。比如,某地今天的地名,你突然从几百年前的记载中看到了,就有他乡遇故旧的感觉,仿佛那地名带了先人的体温或是屋堂炉灶的余热一样。像吴忠市同心县有两个地名,阿布条、亚尔玛尼,我少年时去过这两个地方,心头留下异样的独特的文化气息。作家李进祥有两篇小说分别以这两个地名为题,后来和我的老师、语言学家杨占武先生说及这两个地名,他搞清楚了。阿布条,蒙古语,意为“冬营盘”,也就是说,这里曾经是蒙古人每年冬天从更寒冷漠北赶着牲畜前来过冬的地方;亚尔玛尼是,“亚尔玛”+“尼(当地口语后缀)”,维吾尔语,意为“危险的崖”。这里的确是这样,山势凸起,那种突兀的陡峭使人惊诧。少小时听亲人们说起这个地名时有异样的语音美感, “亚尔”短促而突兀, “玛尼”有着颤音和卷舌的一些拖曳。读方志或历史记载突然会让你顿悟那些活跃在乡老口碑中的历史过往。就像考古发现一样,让你惊喜,让你思琢。比如,今年春节读《杨一清集》,看到诸如哲思沟(折死沟)、细沟和喇叭口等小地名。还有一处记载更有意义,记载说,李旺堡一带有个叫杨沙的青年在与内侵的瓦剌人作战时立了军功,他爷爷名字叫卜延卜花,显然这支杨氏先世是蒙古人了。
如果继续方志工作的话,至少我是可以三吹两捏地钩沉出许多发现。我崇尚黄仁宇的史笔,勾沉稽考固不可少,三吹两捏也不能无,这样才能掰碎泡细、引人入胜。明代的西海固地区情况极复杂,总给人一种“化外之化”的印象,酷似一颗半生不熟的土豆,你很难把它香喷喷地吃下去消化掉变成你的营养。但这半生不熟却一直吊着我的胃口,试图将它搞清弄明,然而又有些力所不逮。于是,就想到老家人对付半生不熟土豆的办法“洋芋没血,三吹两捏”。前几年,我尝试着用“三吹两捏”、信马由缰的办法漫说一些读明代西海固史志的思悟。比如,西海固有罗姓宗族被人戏称为“罗卜花”、“罗脬儿”。原来卜花,在蒙语中是公牛、脬牛的意思。这说明这支罗氏先世是和蒙古族有联系的。有李姓人氏被戏称为“刺叫子”、“李猫儿头”。为什么有这样的戏称呢?其先世是以猫头鹰为崇拜物的蒙古族人。还有诸如“驼场堡田家李家”,《海城县志》说其先世是“流于偷窃卫所之民”,其族人亦称即因偷窃了官家的甜菜被流徙边地作牧人,也就是官书中的“恩军”,即承恩戴罪到边地服役的人,类似今天的劳改犯一样。而“胡麻其(户马旗)杨家”,是指被编入千户下百旗中的民兵,百户下有总旗小旗,小旗中有旗户,胡麻旗应为户马旗,即官方给种马而生马驹以抵租赋的人家。还如“红山墩马家”,自然是守墩台的人家,官家于墩台置墩院,拨给土地,既戌墩而又自耕牧的那类人家。以上这些,其实类似宗族之号,即堂号,只是这些堂号并不那么堂皇而已。我有侄女很向学,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从我博客中看到后加以考稽,写成专论,发表于《宁夏社会科学》上,让我颇自豪,原来我所写那些残片式随记竟有如此的史料价值。看来,如果我继续着方志工作,确是可以三吹两捏一番的。
乡党们将那些好搜罗陈年旧事者贬之为“拾烂皮鞋(读hai)”,我之读方志及搜记乡间口碑资料的爱好,也属“拾烂皮鞋”之列。后来,我从事新闻评论工作,这些“烂皮鞋”确实是有用的,至少他帮助我理解西海固的过往,我将这些“私货”不时写到评论文字中。读者其实不爱读一要到底、掐头去尾的官腔“评论”,倒是喜欢我这种加入“私货”文字的。比如,我曾写过要树立防灾减灾意识的文章,说到防暴洪时就举过一个例子∶明正德年间西海固下了一场特别大的暴雨,旧志说“平地积水盈尺,牛马溺死者无数”。去年河南多地发生特大暴雨,让我又想起旧志中这极短的记述来。必须承认,时空的丰富多变总是让你错愕。总而言之,过去所读的那些方志资料,时不时会让我在思考某些问题时有一种参照,那些 “烂皮鞋”或多或少还是帮了我的忙。
方志给人的感觉是厚重的、质朴的历史美感。每一部志书都是编纂者苦心经营的结果,细细品味,你能发现其史料真实可信,文字言简意赅,结构严谨有序,饱含丰富的逻辑思维。真实是方志能在中国文化中有一席之地的重要原因,它体现了编纂者对历史真相的不懈追求。文字简约是方志呈现给人的第一印象,表现在叙事精当、史料博观而约取、行文含蓄而简洁几方面。谨守体例也是方志文化发展成熟的规则性动力,无论是篇目还是行文,都体现了严谨和求实。一部完整的方志,字里行间充盈着多种历史逻辑关系,方志最大的美感在于历史、在于方與、在于后世的阅读体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