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头的两本是马金莲上午签赠的她新近出版的著作。一块到金莲处讨书的好几位,她一一耐心打发。送我的两本是《午后来访的女孩》和《化骨绵掌》。翻翻目录,正是我最想得到的她的新锐作品,有些从网上读了节选。如《韩式平眉》《友谊万岁》《榆碑》《众筹》《绝境》和《蒜》,等等。说起金莲送书的事,我是既高兴又难为情。得到她的赠书不少了,《马兰花开》《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白衣秀士》《难肠》《孤独树》《我的母亲喜进花》。她是除木斧先生而外,签名赠我个人著作最多的作家。感动尤其多,有对她的大方与高看的,更有对她的勤奋与才华的。
金莲是固原市作协主席,也是我们的群主。那天,得知她又有新书出版,“群情”激动,纷纷讨书。我作了一回“黑粉”,开玩笑说:“反正主席挣了不少稿酬呢。”几十上百号人便堂而皇之地在群中“吃大户”,她一一答应,并约定取书的时间。群里好多是金莲的热粉,她令我们自豪,每有作品发表,大家争相传阅。实际上,我是群中新成员,去年初认识金莲后才被她拉进去的。有次我到文联给李敏送稿,李敏介绍我认识了金莲。她拿了两本书一直在门口等我过去,真是让我感动。后来每次去,她总是放下正忙的事,冲一杯茶递过来,热情地陪我聊会天。金莲可是挤时间写作的,每年给自己定下至少十万字的目标。她有篇创作谈说及在灶台前边作饭边记写灵感以及于床头边哄哭闹的小孩边写作的事。
她挣了多少稿酬我不知道,但她送书的事我目睹了。那天上午,她光给宁夏师院的一位青年教师签赠和代签的书就是整整一大摞,还翻箱倒柜地找了好几个袋子帮着装好,拎着袋送他出门。我是最后一个,担心她没书送我了,书柜里真的是空了。她有些调皮地朝我一笑:马老师,你失望啥嘛,你的书我给留着哩。拉开抽屉,给我签名。她所送的书,都是她从网上自掏腰包订购的。我听人说,像她这样勤奋有才华的作家,一年的稿酬可能还不及普通网红大半天的收入多。好在有我们这些热粉的一颗心在陪伴。有位乡村老教师名叫赵振学,每读到金莲新作,总是争相传递,一说起金莲的作品就好像喝高了。他感慨地和我说:老兄呀,不能让我们的作家墙内开花墙外才红!
马金莲的书,在我心头不光是思想的载体,还是她待人品德与情谊的见证。我曾因为丢失了石舒清签赠的小说集《眼欢喜》而懊恼好久,写了点记述放在朋友圈里,本意是想提醒拿去阅读的同事或朋友别忘了送还我。这则朋友圈让舒清给读到了,他从网上订购一本,签了名再寄给我,也不知道说些啥话才算好呀。诚如我父亲生前常说,山洼里打柴地格楞上燎。我也算念了几本书,但不怎么收藏,年轻时读过好几本书想来都是可以珍藏的,然而现在一本也不见了。这几年,才有些惜书。金莲也和舒清一样是德艺双馨的那类写书人,他们赠送的书,我是格外珍视的。惜乎,力所不逮,能作的就是老实认真地读一读,这样才算是不辜负,是对他们劳动和情谊的些许回报吧。自然,这也是我多年来对凡送我著作和传我文字的朋友们能做到的心灵功课了。
数年前,眼睛出了点问题。好起来后又开始阅读,偏好于读小说了。说来有些意思,我读小说似乎是再续一个梦,一个错过生长时令的梦,或者是一个未曾意识到却很久就潜生心底的梦,它那么稀薄、那么柔弱,似乎是被忽视了遗忘了。有天,突然发现了它还存在,仿佛是一株生长于石头缝隙间的羸弱幼怯的小苗。噢,噢!思量起来,一个柔弱书生拼将半生的虚妄奔波,回过头来不过就是刻舟求剑罢了。
金莲是我很喜欢的作家。这喜欢缘于听方言播讲《马兰花开》,这是她获得“五个一工程奖”的长篇小说。渐渐着迷了。她笔下的人物,那些我很熟悉的生活在最底层的无缘接受文化教育的姐妹们,她们的挣扎,她们的无奈,她们的苦乐,她们的期盼,她们的守望和她们的付出,等等。好几次听得心头怆然、泪水流落。我会联想到我记忆中的不少女性亲人们。和妻子一起听着时,我说起过一件旧事:上大学时的一个假期,我买了图画本的《山海经》拿回家读。只念过两年书的妹妹喜欢书里的插图。有次烧水作饭,大概看入迷了,竟将书同黄米一起下锅,急忙用手从滚水中捞。我大声呵斥,母亲打了她,一向疼爱幺女的父亲也是大声责骂。这本书,就放在案板旁用石块压着让阴干。我几次见怯怯的妹妹悄悄进去,用哥哥的剃须刀片小心翼翼分剥粘连的纸页。一天,我见她捂着流血的手从灶房急忙跑出,怯生而执拗地躲开我。我进灶房查看,案板上、书页上是血滴。烫伤肿涨的手怎么能捏得住这么薄这么锋利的刀片呢!几十年了,我忘不了这悔愧心头的事……就这样,我开始找寻金莲的小说来读。
今天我所读的短篇小说《雾》,是《午后来访的女孩》的首篇。如云雾般飘逸淡然的讲述,青春的薄愁回首,中年的心曲流变。我好象是在灯光淡泊的咖啡厅听一首轻音乐,仿佛是在斜夕落晖的山坡草地间倾听情侣的交谈。就像读心灵美文,淡然稀薄,轻松简淳。出差在外的女主公,本是自南京经西安乘航班回小城,因雾航班取消,只好改签绕道太原的归程。太原有着她的挂牵——初恋的他在此。一种隐秘的欢快,一丝浅显的疼痛,一缕温吞的痴念,如云雾和空气,握不住,抓不牢,赶不走,驱不散。当他以点赞方式向她传递问讯时,她掐灭了一切,埋葬心里的波澜,像穿过云障的飞机驶入心灵的碧空。
小说这样写道:从天空到地面,从南方大都市到西北偏远的小城。“眼前熟悉的气息和氛围,像一只柔软的手,把她从落差中一点一点拉回了现实。”接下来的文字让我怦然心动——“现实中有日常的踏实,有庸常的温暖,更有一种被惯性维持的平静和安宁。”她回来了。回到了曾经想挣脱现在又觉得熨帖的现实。她的那个小姑娘不是一般地贴心,而是熨贴得五脏六腑的那种一种暖,这让我想了我的两个小孙女。还有丈夫那跷起来搁在沙发上散发臭味的大脚。说实话,我过去也有这类坏毛病。累了就躺在沙发上,将脚搁在沙发上乃至茶几上。掩卷之时,想到《围城》中的话:“围在城里的人想要逃出去,城外的人想要进来,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抵是如此。”
短篇很短,真的很美。我读出了小说女主人公的心灵挣扎,所有于寻常凡俗中挣扎着想要脱却些什么的那种挣扎,即就是像我这般尴尬年岁人的也未必是“妄心如膜褪重重”的,不时有“无可奈何花落去”的迷茫。如,“韶华已逝颜色改”的叹息和“半生未曾襟怀开”的不甘。人生,其实是各有各的奢望和挣扎的,不关年岁,不论阶层,不分性别。包括已成名成家的小说家马金莲,我读出她执著于文学的挣扎和摆脱。不论是发自心灵的突破,还是出于环境变化的转向,总之,她确是在作转型升级的突破。去年,我读她的短篇《榆碑》,陡然有种“刮目相看”的异常欣喜,感觉已经不是靠生活经历去写作,而是早已步入意念的写作——我不知道用了“意念写作”这个词对不对——意思是说,她心中主题一经闪现就能轻松上手。比如《落花胡同》《相撞》,等等。小说家一旦进入这个轨道,就犹如进入平流层。读马金莲的不少新锐之作,就感觉这位奇女子是了不起的社会学家,诚若一位坐地生金的乡佬质变为叱咤一方操控一业的实习家了。
实际上,不光写作者有诸如题材、情调的偏好,读者也是如此。凭心而言,我自然是偏喜着金莲的那些温暖的风情的充满乡土气息的情韵小说。她初履文学奇险之途就写出了不少温暖风情名篇。比如《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白衣秀士》《长河》《马兰花开》,等等。我说的前两个,不是说单篇,而是指收入集子中的全部,任意哪篇拿来都是清纯至极的经典名篇。比如,收在《1987的浆水和酸菜》集子中的四篇“时光曲”(我姑且称她的四篇以年份为标题的小说),个个都经得起时光淘洗。然而,我更理智而欣喜认为,她的突破和挣脱无比之正确,前景十分之光明。甚至我这个于文学隔行的新闻人都可断言:茅盾文学奖在向她招手。挣扎,释解,突破,翱翔,其实是多位从西海固走出去的作家化蝶的必然之蜕变,别无他途。否则,就可能只好在小殿里行走了。今天的马金莲已经由滥觞清流的跌宕抵达汪洋恣肆的浩流了,已经成为健步于中国文坛的实力派新秀新锐作家。争渡,争波,惊起一片鸥鹭!我面前这本书的封底几行醒目字符:“想尝试突破自己,渴望写出和以前不一样的作品,近两年一直朝着这一方向用功,本书收录的作品有体现。”
马金莲,西海固的奇女子。加油!(记者:马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