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不是经由这些文字,谁会注意到,西海固小城路边的一排青白石阶上,曾经久久瘫坐过一个叫马骏的无法站立的孩子。与这片土地上惯常被言说的干涸与贫瘠相比,马骏与生俱来的苦难更多源于刻骨的孤寂、彷徨与被放逐。而那青石台阶,成为他穿越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眺望世界的唯一洞口。在静如深潭、漫无边垠的守候里,常人鲜有觉察的那么多善良、温润的生命细节,被敏感的他近乎极致地扣藏下来,沉积发酵,散发着药剂般的微苦,终有一日化为文学。于是,他完成了医学难以企及的治愈,让自己的灵魂勇毅地站立起来。他的文字如一道刚刚凿通隧道的光,微渺,但坚决、强韧,照亮茫如旱海的前定。”这是我为回族青年作家马骏新出版的散文集《青白石阶》所写的封底推荐文字。
2020年,我在《民族文学》做编辑时遇见马骏的散文,当时恰在约组以“五四运动”领袖马骏为题材的长篇小说,故而对眼前这位晚出生整一百年的同名小弟有几分亲切。方得知,1995年生于宁夏西吉的马骏自幼患脊髓性肌萎缩,只能坐在轮椅上写作。我很敬重这样的写作,但并不想因作者特殊的身份才去推举,而是想还原成同健康人一样的写作标准去对待,便对一些尚显青涩之处提出修改意见。面对密集抛来的几十条60秒“碎碎念”,微信那头的马骏珍惜而恳切地倾听每一句,像是西海固的庄稼如饥似渴地吸纳着雨水。他居然真把先前稿件推翻,重写了一遍又一遍。我感到他心底藏有天然的悲观,总茫然于是否还要坚持下去,但同时在行动上又从未松懈,反有股誓不罢休的“狠劲儿”。正因看到这种可贵的坚持,我在转向新的职业后仍一如既往关注着他,陆续在《六盘山》《朔方》《民族文学》等刊物见到他的新作。他的拔节之声内敛而响亮。
对西海固文学而言,《青白石阶》一书可能是一种新异精神气质的注入。许多人对这片土地的理解难以僭越苦难这类关键词,这主要由于极端严峻的自然条件给人们生活造成的历史负累。及至马骏这一代,生存上的困厄局面早已有了本质改观,但马骏在身体和精神上经历的独有苦痛又较之常人沉重许多。在同名散文《青白石阶》中,他记述了身为“只能略微移动且有思想的植物人”长久坐在青白石阶上的蚀骨记忆,没有玩伴的自己只能把手掌擦在水泥上感知细胞弹动,让蚂蚁爬上手背抵御孤独。一辆踏板车的出现使他有了结识同伴的“本钱”,然而却因车被撞坏再次失去同伴。多年后,那辆落满灰尘的踏板车被家人弃为废品,青白石阶也在街道改造中被拆除。在叙事层面,这段事体并无复杂面向,甚至有些简易而粗略,然而它仍成为全书给我留下最深烙印的作品。在众生眼中,一方石阶或许是无足轻重的,但对马骏而言却是他的“地坛”,是他与世界对话的原点。他那样渴望逃离石阶,向远方自在游弋,然而我并未在他的表述中看到任何对这个限制了他自由的石阶的怨艾,相反却有充满温情的怀恋与不舍,以至当它被铲碎的一刻,“隐约有个衣衫褴褛的男孩告诉我,你再看看这青白石阶,再好好看看,这也是你最后一次看到青白石阶了”。这深海般的善意淹没了躯体的无助、离群的失落,使枯燥冰冷的青白石阶生成为一个与传统苦难叙事相对峙的颇有力量感的美学意象。
在随后的篇章中,作者着重叙写“上学路上”的艰难史:无法入学的自己仍只能坐在石阶上等待妹妹和同伴放学,为了让路过的同伴看到自己也有书读,他举起邻居家淘汰的课本,捍卫最低微的自尊,不想竟把书拿倒了,反招致嘲笑,于是便有了《孔乙己》般令人心疼的描述,“西斜的稀薄阳光里荡漾着他们远去的笑声”。后来,在母亲的坚持下,作者终于得以入学,每天送他上学的父亲成了他的“双腿”:“他一手扶住我的腰,一手抵住我的前胸,掌握好平衡,微微蹲下身子,将我架上肩膀,右手拦住我的双腿,左手拎起书包,将我身体的平衡点从大梁车移动到他身上……”类似一连串动词也曾出现在《背影》中,月台送别的短暂一瞬成为深沉父爱的经典形象影响百年;然而须知,这样的动词对马骏而言,却是无限叠加在他从小学至高中毕业前的日日年年。更令人疼惜的是,马骏的弟弟出生后也患有先天性疾病,父亲再次成为弟弟的“双腿”,进入新的痛苦轮回。如果没有人把残障家庭这些深潜骨髓的疼痛记忆复原出来,我们很难深入理解弱势群落肌理深处的生命难以承受之重。是马骏把这个世界打开了,亮出目不所及的角落里隐藏的人性坚韧与强悍。
或许基于经历相仿,有论者将马骏比作“西海固新时代的小史铁生”,不过就实际经受的困难程度而言,马骏可能更有“资本”将所谓苦难叙事进行到底。他不仅是双腿残疾,而且因肌无力居然伸手举笔都很奢侈,很难想象他是如何完成写作的呢?加之贫寒的家境仅靠开一间小杂货铺为生,治疗成为遥远奢望,本已考上大学却无法就读,因出行不便错失外出进修机会。霜刃一次次剜割在稚嫩的心上,但马骏的文学叙事中即便写到疾患与遭遇也只是客观冷静地陈述,好像把握着某种尺度,有意拒绝着可能的展览苦难的倾向。在他的讲述中,我没有读到剧痛、绝望甚至哀愁的深渊,而是自始至终被文字中涌动出来的一股永不屈服、永远向上寻找希冀与尊严的“自助”力量所俘获。他是怎样做到吞咽下灵魂的永夜,吐纳出来的全是光明与美好的呢?或许这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身体叙事”——身体不再成为猎奇与消费的资本,而是满盈着如同青白石阶那般清清白白的精神,如同向日葵那般笔直、刚健、温暖的力量。这是马骏文字虽显质朴,却足以攫动人心、使人久久不能释怀的根性魅力所在,也是他为西海固传统苦难叙事贡献出来的富于启示意义的新经验。
今年一月,我结束了在甘肃积石山地震灾区的志愿采访,赶到宁夏固原参加《青白石阶》研讨会。行走在灾区一个个破碎的村落时我就在想:文学究竟为何而存在?是为着创造和传递人类深邃思想,是为着铭记历史与表达情感,还是有什么更高远莫测的追求?但我坚信,一定有一种文学是与生俱来为着抚慰人心而诞生的。马骏的文学就是这一种,它并不只是基于个体倾吐的需要,而是更多呈现出一种利他品质——如同史铁生孵化了马骏一样,马骏的文字也可以变成一束光,照亮更多危困之中的灵魂,让那些地震灾区中失去家园的孩子,清苦的、病患的、孱弱的、失去信心的人们看到,一个可能比他们更艰难的青年,就是如此真实地在文学之光的烛照下勇敢站了起来!甚至倘如,这世上一切深陷困境的人们都能像马骏一样用文学治愈自己,与这个世界和解,该多么好。(作者: 石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