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父亲,我只有愧疚!
父亲生于民国之初那个兵荒马乱水深火热的年代。爷爷做泥瓦匠活,靠给地主商户家修窑起灶谋生,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过着绳床瓦灶寒酸窘迫的日子。可怜的奶奶和爷爷在四十出头先后少亡,把一个风雨飘摇的家和三个懵懂无知的弟弟留给了父亲。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父亲给街上一个罗姓的财主站柜台,旧时称“当相公”。父亲懂事又和善,账行清楚且打得一手好算盘,很得掌柜的赏识和喜欢,年底时总会给父亲多一份的薪酬。五黄六月收麦季节父亲常常带着三个叔父和邻家青壮年去陕西长武、甘肃静宁一带赶场挣钱。四处奔波,吃尽苦头,父亲总算把几个叔父拉扯成人,还给他们一一娶妻成家。
解放后不久,政府在老家修建了粮库。父亲干事利索又识字,在那个缺少文化的年代自然成了香饽饽,很快成了公家人。
在粮库里父亲做仓库保管员,防虫防霉防鼠是最起码的职责。不管刮风下雨,父亲每天都要去粮仓里爬上爬下检查。用手臂感受、用仪器检测,看通风的窗户、看仓门的水路是否畅通……在他经管的几十年里没有发生过一次粮食受损事故。即使后来当了粮库主任,也没有一天不去粮仓巡视检查。
父亲在粮库工作,每天都和群众打交道。收粮售粮,事无巨细。一会儿来个找水喝的,一会儿来个讨旱烟的,一会儿又来个修理风车工具的……有时候交粮的人回不去了,父亲就让住在他的宿舍,人家睡炕上,他睡地上。父亲曾在好几个乡镇的粮库工作过,老百姓都说父亲是个好人!
在粮库工作了几十年,父亲从来没有往家里拿过公家的一粒米,没有贪污过国家的一斤面。1974年家乡遭遇大旱,生产队的庄稼几乎颗粒无收。有几天家里断粮揭不开锅,放学回家后没有饭吃,母亲去亲戚家借粮了,我和姐姐只吃了几朵酸菜就和衣而睡了。即使在那些穷困不堪的日子里,父亲也没有向国家的财产伸过手。父亲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父亲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
几十年来父亲一直为公家的事业而尽责,为五叔的身体而心忧,为几个家庭的口粮而心焦,为哥哥的光阴而心碎,为孙子不能言语而心痛……父亲心里的苦痛与酸楚太多太多!他的一生是怎么过来的?他的一生忍受了多大的委屈与痛苦?他的内心又有着怎样的无奈与渴望?这个世上也只有父亲自己知道。从我记事起很少看到父亲开怀笑过。
父亲待人仁慈温和!邻里有时手头困住了来找父亲,他从来没有拒绝过,哪怕把下个月的工资先预支了也不让来人失望。从我记事起父亲很少回家,每次回家都要带上我和几个堂哥,拉上架子车顶着凛冽的寒风去十里开外的岔路口,等上山拉煤的熟人司机给二叔三叔四叔家和我家捎带几包烧锅的沫煤,有时一直要从中午等到天黑,回到家已经是半夜了。每年暑假父亲回来都要给侄儿侄女孙子孙女们买件背心或者短裤,总会提上礼物去看望村里孤苦伶仃的耿七爷,还为村上李家姑爷积压了两年的葵花籽找到了卖家……这样的故事太多太多。“远近亲疏,一皆覆载”。父亲是我的,父亲也是大家的!
1981年7月,父亲离开了辛苦半生的粮库,回归故里。在单位上操劳了一辈子,退休了却还是闲不住,今天去看侄女儿的麦子熟了没有,明天去大舅的小卖部里做帮手,六十多岁还奋不顾身地冲进涝池救了村里一个落水的小女孩,被镇党委表彰为“优秀共产党员”。
我笨拙的笔怎能表述父亲的仁心与高风、苦痛与坚韧!
1990年7月的一个傍晚,父亲突发心梗,前后不到半个小时便猝然长逝!当时我在外地,家里只有母亲一人。噩耗传来,晴天霹雳,我的天塌了!
父亲一生,没有享受过醇醲肥鲜,没有感受过拳拳疼爱。在家里光景刚刚转好、刚要品尝生活的一丝甘甜时,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父亲晚福未享,儿女大恩未报!抱愧若何,思念无尽。(作者:范廷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