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乡历经蝶变,生活苦尽甘来。恰是在西海固,近年来涌现出一批批农民作家,他们既拿锄也拿笔,耕农家的田也耕文学的田,用劳动的手写下劳动的诗篇
农民作家的故事还在继续。创造美好生活和创作优秀作品,他们一样地认真执着,一样地吃苦下功夫。他们在树下埋头写字,用长满老茧的双手敲击键盘,在床头柜上摞起高高的书堆,既让人感到温暖,又让人心生敬意
(一)
“花儿本是心上的话,不唱由不得自家。”
六盘山下,绵延不绝的沟梁山峁间,一曲曲宁夏花儿,高入万丈云,回荡九曲肠,诉说着平凡生命的深情与热望。
和花儿一样,文学亦是心上的话,不写也不平息、不痛快,写了才有满足、有寄托。
从泾源县黑眼湾移民到吴忠市红寺堡区玉池村的村民马慧娟,日复一日地种地、喂牛、打工,见缝插针地用手机记录生活随感,描摹乡土变迁,10年间摁坏13部手机,写出上百万字,成为远近闻名的“拇指作家”,并当选全国人大代表。
西吉县吉强镇高同村村民单小花,在家庭变故和身体患病的双重打击下写了一封信,托主治医生转交给自己的孩子。医生被她笔下的内容深深感动,一再鼓励她投稿。她靠着写作走出低谷,如今已是西吉县作协副主席。
彭阳县交岔乡关口村村民曹兵,虽然自称“只是诗歌爱好者”,但个人诗集的出版还是让他高兴不已,“就好比种庄稼有了好收成”。作品获奖后,领回8000块钱奖金,乡亲们打趣说还不如养一头牛,曹兵骄傲地回应:那含金量是不一样的!
彭阳县城阳乡涝池村村民王秀玲,投稿时听说杂志社只收电子版,于是去网吧兼职打扫卫生,一闲下来就偷偷地学习电脑打字,在把两个儿子都供上大学之后,她也参加了汉语言文学专业大专自考,现已发表小说、散文50余万字。
马慧娟、单小花、曹兵、王秀玲……这串名字还可以继续列下去。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民,都来自六盘山脚下的西海固。
一部《山海情》,让西海固进入更多人的视野。广义上的西海固,涉及今天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市西吉、原州、泾源、隆德、彭阳,吴忠市同心、盐池、红寺堡和中卫市海原等9个县区。这片土地曾因苦瘠而闻名,过去40年里,从“三西”扶贫开发到闽宁对口协作再到精准扶贫,其成功脱贫的历程堪称奇迹。
山乡历经蝶变,生活苦尽甘来。恰是在西海固,近年来涌现出一批批农民作家,他们既拿锄也拿笔,耕农家的田也耕文学的田,用劳动的手写下劳动的诗篇。在这里,诞生了中国首个“文学之乡”和首个县级文学馆。仅以西吉县为例,目前全县有1600余人从事文学创作,其中,中国作协会员20余人,宁夏作协会员70余人,西吉籍作家先后获得“五个一工程”奖、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国家级奖项6次,获得人民文学奖、冰心散文奖等全国性文学奖项近40次,已有60余人出版文集。
在西海固,庄稼地里长出的不仅是茁壮的麦子,也是沉甸甸的文学作品;汗水和心血浇灌出的不仅是丰衣足食的物质生活,也是诗意飞扬的精神世界。
(二)
为什么是西海固?
这是走近西海固农民作家群的人,最想探寻的答案。
还记得《山海情》的开场吗?涌泉村的吊庄移民工作一开始并不顺利,村民们安土重迁,宁愿守着十年九旱、收成可怜的故土,也不愿去引黄灌区白手起家、从头再来。“有奔头那就不算苦,没奔头才叫真的苦!”最终说动乡亲们的,是老支书掷地有声的这句话。
对西海固人来说,这奔头是有水,是通电,是丰收,是盖房,也是识字读书,是知识改变命运,是看看大山外面的世界,是让后代不要再吃祖辈吃过的苦。所以,敬惜字纸、礼敬文化植根于西海固人的意识深处。当地人既视文学为“宁静而神圣的屋子”,希冀在此休憩身心、涤荡灵魂,也看到文学蕴含的“改变的力量”,把阅读与写作视作一条通往山外世界的道路。
贫不薄文。特殊的自然地理、深厚的历史文脉和作家们的勤恳刻苦,让西海固文学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起成为中国文坛一道醒目的风景。其作品中辽远寂寥的大地风景,对土地、民族、家园的忧患意识,鲜明的苦和烈以及独特的宁静和安详,均受到关注。获得鲁迅文学奖的西海固作家石舒清、郭文斌、马金莲等都是农家出身,长期活跃于文坛,以扎实的创作成绩影响着当地许多文学爱好者。
一块牌匾更是为西海固文学注入前所未有的信心。2011年,有鉴于西吉县的文学创作规模和成绩,中华文学基金会授予西吉县中国首个“文学之乡”称号。“文学不仅是西吉这块土地上生长最好的庄稼,西吉也应该是中国文学宝贵的一个粮仓”,中国文联主席、中国作协主席铁凝这样鼓励西吉作家。在“文学之乡”这一荣誉鼓舞下,政府重视文学事业,写作者抱团取暖、互帮互助,一场场山沟沟里的文学研讨会、改稿会、乡村诗会热热闹闹地开展,农民们还没来得及洗掉两手泥就齐刷刷地进来。宁夏文联主席、宁夏作协主席郭文斌感慨地说,就文学的自觉性、神圣性、群众性、普遍性来讲,西吉在全国都是罕见的。
(三)
越深入了解西海固农民作家的创作人生,越能深刻感受到文学之于生命的意义,感受到生活之于文学的价值。
“一场喜雨,对于广大的世界来说,或许是再寻常不过的,但对于西海固的大地来说,无数不可尽知的生命就在这蓬勃的雨声中悄悄拔节。”因患脊髓性肌萎缩而依靠轮椅生活的马骏,遇到文学就如同经历了一场喜雨。史铁生的《我与地坛》鼓舞了他,激发他拿起笔写出自己的故事。他在文字里创造善与美,重新鼓起希望的风帆。
不只是马骏,许多西海固农民作家都清晰记得自己遇到文学的瞬间,记得被文学点燃内心的时刻。生活的紧迫反而逼出了文学的必要。文学是念想,是出路,是动力,是对生活和生命的一曲赞歌。固原曾出版过一套文学作品集,以《生命的重音》命名。“生命的重音”象征的正是农民作家拼尽全力地生活、倾其所有地写作。西吉县作协主席史静波骄傲地说:“这些农民写作者的文字证明了,要写出好的作品,就要掏心窝子说话,而要掏心窝子说话,首先得掏心窝子活着。没有蓬勃向上的生活,就没有生命力旺盛的作品。”
每当看到文学给这些农民作家带来生活上的改善,带来尊严与骄傲时,会让人不自觉地想到黄土高原上另一位作家路遥说过的话:“艺术劳动应该是一种最诚实的劳动。”
近年来,网络文学、文学出圈、素人写作是文学界的热门话题,它们共同指向的是让文学与更多人有关。看到这些农民作家就会明白,文学倘若能接通地脉,本就无“圈”可言,它的触角可以抵达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西海固农民作家作品里那些爬满皱纹的面孔,藏着多少鲜活生动的乡村故事、中国故事。
“接通地脉”之后,农民作家创作一样要面临“爬坡”的问题。生活在生态移民扶贫集中安置区红寺堡区,马慧娟发现自己写作的题材渐渐从我的土地、我的牛羊、我的乡亲,转换到了我身处的时代。真真切切的生活变迁就在眼前,作为亲历者,她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要去写西海固拔掉心口这根贫穷利刺的艰难历程。她深知,能不能跳出旧眼光、旧模式,跟上这个时代,这是对所有作家一视同仁的考验。农民作家也是一样。
在这个意义上,固原市作协主席李兴民说,自己期待的不仅是农民作家“对文学的初心”,也是他们“对文学的突破”。农民作家的创作,不仅是励志的文学、有情怀的文学,也可以是深刻的文学、有高度的文学。文学回归泥土、回归生活、回归人民,不是终点,而是旷日持久深入开掘的起点。
(四)
乡村全面振兴,既要塑形,也要铸魂。托举起西海固文学的,是不同以往的农民主体。他们参与创造的,也是不同以往的乡村文化。
“把平凡的生活过成一首诗,是一种能力,让我们一起读诗,用文学创造一种审美的生活。”很难想象,这样的邀请来自大山深处的小小村落。在西吉县吉强镇杨河村,坐落着一座“木兰书院”,常有一群面庞黝黑的农民,用夹杂着乡音的普通话,在此朗诵诗歌、交流创作。书院还聘请农民写作者担任驻院作家,让乡土作家在更大的舞台上被看见、被倾听、被尊重。
已近花甲的李成山,就是他们中的一员。虽然年轻时爱琢磨诗,但过去30年时间里,李成山为生计操劳奔波,早已远离文学。直到这两年,他才终于有闲暇过上半耕半读的生活,重新拿起笔。为此,他的小儿子很有感慨地写了一首诗,其中有这样几句:“我读着三十年前的手稿/父亲泡上一杯春茶/在甘苦回味间提笔/这一次/以农民的名义”。
“这一次,以农民的名义”。口袋鼓起来、脑袋富起来、生活美起来,新时代农民找回了自信,也找回了热爱。去到西海固农民写作者家里,几乎都能看到码得整整齐齐的书架,摊着纸页的书桌。文学给他们的生活提供了一个支点,让他们不寂寞,不空虚,有念想,有追求,文学也成了他们自我教育、自我培养的有效途径。最是书香能致远,通过读书写作,他们影响着自己的家人、孩子,带动家风、乡风的改变,给乡村文化注入内生动力。
木兰书院还有更宏伟的计划,那就是建设成为面向全国的文学创作交流基地和当地公共文化服务平台。先后有600多名作家来此交流、采风、创作,“文学+研学”“文学+乡村旅游”等农文旅融合项目也吸引着外地游客,带人们感受乡村变迁,感受民族和睦,感受新时代的诗意乡愁。
黄河水深,黄土地厚。人类历史上规模空前、力度最大、惠及人口最多的脱贫攻坚战,是观察中国变革的绝佳视角;推动农业农村取得历史性成就、发生历史性变革的乡村全面振兴,是感受中国精神的时代现场。越来越多的农民在这场变革中受到洗礼,历练了筋骨,也茁壮了精神。他们更主动地建设家乡、经营生活,也更自信地抒发自己的所见所思所感。他们是变革的主体、振兴的主体,也是创造的主体、成长的主体。
西海固的巨变还在继续。昔日,光秃秃的山梁峁岭仿佛凝固的潮头浪峰,一片让人焦灼的“旱海”;而今,六盘山上苍翠满目,云海翻滚,熟悉的土地正在变成崭新的土地。
农民作家的故事还在继续。创造美好生活和创作优秀作品,他们一样地认真执着,一样地吃苦下功夫。他们在树下埋头写字,用长满老茧的双手敲击键盘,在床头柜上摞起高高的书堆,既让人感到温暖,又让人心生敬意。如果说文学创作本质上是一场源于现实又高于现实的超越,那么农民作家正满怀向往,一笔一画地写下未来。